刘春声:一枚珍贵花钱的发现、入藏和认识
刘春声,文化学者,自由撰稿人,笔名齐庚、别署村野。著有长篇小说《天雨》,散文集《探花集》、《中国古代镂空花钱鉴赏》,《情满吕梁山》,主编出版历史上第一部压胜钱辞典《中国钱币大辞典压胜钱编》。涉猎古钱币、金石篆刻、碑拓、水墨画、油画、摄影等。致力传承弘扬传统文化,是上世纪北京有影响的“北海印社”成员。1986年参加改革开放后国家文物局举办的首届全国文物鉴定学习班,有幸聆听当时健在的各门类文物鉴定大师的教导。数十年来在《收藏》《中国收藏》《收藏界》《中国钱币》《中国钱币界》《解放军报》《光明日报》《北京晚报》《北京青年报》《国门报》《团结报》等各类期刊报纸发表两百余篇有影响的文学学术鉴赏文章,首次提出压胜钱是古代艺术类商品的观点,是国内公认的压胜钱收藏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之一。
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钱币学会理事、专家委员会委员,北京市钱币学会常务理事、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钱币大辞典》编纂委员会委员、主编,中国人民大学财金学院客座教授,北大资源学院文物学院客座教授,曾任北京炎黄艺术馆副秘书长,《今日头条》签约作家。
CCTV老故事频道《荣耀中国》和贵州省旅游发展委员会发表的“世界的贵州”,用了我的一枚藏品,估计是他们在网上采录下来的,做为文化传播,我没有异议,但有责任对这枚古钱做一下文化解读。
多年前,云南大理一位收藏爱好者杜敏(网名旁骛)在网上发表了一枚人物题材的镂空大钱,此钱数年前出云南洱源地区,有一来自洱源的农民持售,称当地所出,后为杜敏所得。两鬼镂空钱年代久远,体大厚重压手,生坑锈美斑斓。品相一流,人物造型准确、古朴、写实。此钱一出,立刻引起花钱爱好者的高度关注,并引发了对该钱文化内涵的热烈讨论。此钱初于网站发表时,命名“两鬼”。钱中左右各列一“人”,面目狰狞可怖,作舞蹈状,身披长袍(似斗蓬),袒胸露腹;一人戴臂钏,戴臂钏左手持一物,难辨认;一人戴腕镯,戴腕镯者右手持物似大铃。
对于此钱上的两个“人物”究系何人?表现的是什么场景?图片发表后,有不同的说法,后逐渐归于门神——“神荼、郁垒”说。
神荼、郁垒
由于这枚镂空钱的珍稀,在镂空人物题材中尚无与之相伯仲者。此钱面世后,很多藏家和钱商给杜敏发出各种信息,愿以高价收购。这两方面我都参加了,但我与杜君素昧平生,料定不可能得到他的相让。
没想到的是,不久我收到他的来信,让我把地址告诉他,他要把钱给我寄来,还说,此钱放在您手里我很放心,你愿意留在手里多长时间就多长时间,这令我十分感动。
钱寄来后,我时常摩挲不已,爱不释手。大约过了一年,杜君来电话称不断有人向他发信息打电话要高价收购此钱,他不堪其扰了,他决定出让给我,同时希望此钱不要从我手中流失特别是流失到境外。其实,保存好祖国的文化遗产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共同责任!我遂打了一张拓片寄给了他。并在拓片上题曰:
“云南镂空多出奇品,此其一也。大理杜君持藏多年,是钱面背饰二人作舞状,神态狰狞可怖。一说为门神——神荼、郁垒。但门神均持剑械,于此似不合,恐不确。但此二人确为神人之属,有待细考。是钱体硕厚重,包浆华美。应为唐宋间物,不可多得。余甚爱之,过目难忘。蒙杜敏君遥寄于我把玩,以尝吾愿。备感情深,特拓题赠于杜敏吾友。齐庚。”
我对此钱的最初认识,是循着“门神——神荼、郁垒”说开步走的。
门神的由来最早可追溯到汉代以前。汉代王充《论衡•订鬼》云:“《山海经》又曰: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这可能是有关门神的最早记录。
民间贴门神的风俗盖自此始。民间传说中神荼、郁垒像貌凶恶丑怪,但没有固定的画像。各地不一样,更多的地方以桃符代之。《荆梦岁时记》载:“正月一日,……帖画鸡户上,悬苇索于其上,插桃符其傍,百鬼畏之。”
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五引《皇朝岁时杂记》更具体地记述了桃符的形制:“桃符之制,以薄木版长二三尺。大四五寸,上画神像狻猊白泽之属,下书左郁垒右神荼。或写春词,或书祝祷之语,岁旦则更之。”
这就告诉我们,门神的画像,贴的方位、大小规格虽然各有出入,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即均于大年初一太阳升起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大门上换上新的桃符以祝新年。王荆公《元日》诗云:“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人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唐代以后,秦叔宝、胡敬德(尉迟敬德)接神荼、郁垒的班,成为新门神。传说唐代宫中闹鬼,太宗夜不能寐。《三教搜神大全》卷七云:“……寝门外抛砖弄瓦,鬼魅呼号……太宗以告群臣。秦叔宝出班奏日:‘愿同胡敬德戎装立门外以伺。’太宗准其奏,夜果无警。”因此唐太宗令人画秦、胡二将形象贴于官门左右,自此鬼魅邪崇以息。
贵族之家大书“秦军”、“胡帅”字样贴在门上,以为门神。民间传言二人画像能镇邪驱鬼,将其画像作门神,故相沿为习至今。
按此钱中的两个人物确有与神荼、郁垒有几分相似,但我仔细观察,感觉“神荼、郁垒”说有几分靠不住。
一、神荼、郁垒在所有的古代图画中,他们均持有类似长剑之类的武器,而此钱上的两个人物都没有。
二、中古(唐)以前,民间多是以桃符代替神荼、郁垒的,或加书左郁垒右神荼字样。我想,这可能是神荼、郁垒像貌凶恶丑怪,把它们画在门户上也是令人感觉不舒服的。而民间在唐以后是把秦叔宝、尉迟敬德做为正统的门神而普遍地画于门户之上的,直到今天。
从历史资料中看神荼、郁垒并没有深入人心,也没有占据门神文化的统治地位。唐以后的门神就是秦叔宝、尉迟敬德二位,故将神荼、郁垒铸于钱币上似乎没有什么道理。
于是我在想这枚钱上反映的内容会不会与当地的民俗有关?我决定先从“鬼”下手。
为此,我查了许多历史记载和有关资料:
《新唐书•南蛮传》说:“夷人尚鬼,谓主祭者为鬼主。每岁户出一牛或羊,就其家祭之,送鬼迎鬼必有鬼主,因以复仇之。大部落则有大鬼主,百家二百家小部落亦有小鬼主,一切信使鬼巫,用相制服。
在南北朝至唐代,彝族的原始宗教与地方政权组织紧密结合,形成了“大部落有大鬼主,百家则置小鬼主”局面,大鬼主直接由地方奠长或称霸南中的爨氏家族充任,集政权和神权于一身。
有的地方则只是在酋长身边设掌管祭祀的人物,即《新唐书》所说的:“夷人尚鬼,谓祭者为鬼主”。鬼主即是彝语所说的毕摩。元代李京在《云南志略》中称毕摩为“酋长左右须臾不可离”的神职人员。
傩面具
夷人尚鬼的风俗同样地也表现在政权的名称上:
我国西南少数民族历史上,自唐代到北宋末年的五百多年里曾经在云贵地区建立过罗甸(殿)国和罗氏鬼国的地方王国。在中原专制帝国虎视眈眈之下能够连续存在五百多年,可不是简单的事。有贵州学者考证,认为罗甸国或作罗殿国,中心在今安顺地区,罗氏鬼国中心在今大方,各是一个政权。
考《云南各族古代史略》载:“三十七部中的于矢部统一了贵州南部地区,号称罗殿国;些莫徒部统一了滇池东南地区,号称‘自杞国’。南为于矢部地,东北为牂牁国(后称罗殿国)地,北为罗氏鬼国地。彝族在汉籍中都被称为“罗鬼”、“罗氏鬼”,或称“鬼蛮”。他们在唐末已形成较大的独立政权,被称为“大鬼主罗殿王”。
宋末,北部有罗氏鬼国,依附于宋;南部有罗殿国,依附于大理,与宋广南西道常有贸易来往。由此,这枚钱的制造者有可能是彝族的先民。
现代傩戏
拉祜、彝等族先民共同组“乌蛮”集团。“乌蛮”集团是靠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形成的,拉祜族部落即以贡纳形式隶属于彝族主盟部落。社会性质处于奴隶制。政治制度是一种政教合一的“鬼主”制。即部落首领称“鬼王”,主盟部落首领为“大鬼主”,隶属的部落首领则为“小鬼主”。
拉祜族源于原分于甘、青地区的古羌人,后不断向南迁徒。至迟到战国时代已活动在云南境内。根据考古发现分析,战国时期的拉祜族先民已脱离原始时代,他们男女均头梳双辫、身着及膝长袍,从事迁徙农业和畜牧业。但狩猎和采集仍占有较大比重。自三国、两晋至唐,拉祜、彝等族先民共同组“乌蛮”集团。
“乌蛮”集团是靠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形成的,拉祜族部落即以贡纳形式隶属于彝族主盟部落。社会性质处于奴隶制。政治制度是一种政教合一的“鬼主”制。即部落首领称“鬼王”,主盟部落首领为“大鬼主”,隶属的部落首领则为“小鬼主”。“鬼王”之间根据其势力大小强弱相互制约、统治。
“毕摩”是彝族中的知识分子,精通彝文和经书,是彝族文化的维护者和传播者。明代以前,毕摩还参政议事,明代以后,就转到民间教学、占卜或主持婚祭活动。
一枚如此铸造精装的镂空花钱,肯定有其历史的来由,从形式上,镂空钱是云南地区的特产,两个人物间的类似云纹的装饰和云南所出的双凤镂空钱的装饰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说明了它在艺术风格上的一脉相承。而表现内容则极有可能就是表现鬼主文化。它反应了中古以前的西南少数民族的尚鬼文化。
最近编钱币大辞典,我又对此钱重新进行认识。此前的认识,局限在对于崇鬼习俗的挖掘上。其实,从汉民族的铸造压胜钱上,可以得出一个普遍的认识,钱币图案的选择,还是以民间习俗为主,也许并非那么高深莫测。细看此钱上的两个人物,面部若鬼,而身驱则同于常人,且作舞蹈状。这又让我将其与古代盛行于当地傩舞习俗联系起来。于是,我对这枚钱的重新认识如下:
傩舞镂空钱。唐代铸。青铜质。出云南洱源。面背左右各一人,头戴傩具,跣足,袒胸露腹,面目狰狞可怖,作舞蹈状。傩具:一种较为原始的木制面具,是傩文化中傩祭、傩仪中使用的道具。傩舞是古代驱疫降福、祈福禳灾的祭礼仪式,加入杂技、巫术等内容,表演时大多戴傩具。傩具刻画成头上长角、口吐獠牙、眼珠凸鼓、满脸煞气的形象。傩戏的面具来源甚古,可以追溯至远古先民的纹面,突出狞戾与异状变形后的神秘感,增加对鬼怪的威慑力。高浮雕制作,铸造精美。罕见。
最后再说一句,这枚钱表现的内容,无论表现的是门神、鬼主抑或是傩舞文化,它毕竟是我国西南少数民族民俗文化的一个有力的实物记载,做为千多年后这枚钱的再拥有者,倘因利失义,让它在市场流通中最终洇灭,或流至海外,我们将愧对我们的先民,这是我和杜敏先生的共识。
2005年初稿(已载拙著《探花集》) 2017年2月16日重记于北京问绿轩
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图文由作者提供,文中花钱藏品为作者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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